《七发》 [1]
【原文】
楚太子有疾，而吴客往问之曰[2]：「伏闻太子玉体不安，亦少间乎[3]？」太子曰：「惫！谨谢客。」客因称曰[4]：「当天下安宁，四宇敌对，太子方富于年[5]。意者久耽安乐，日夜无极，正气袭逆，中若节轖(ㄙㄜˋ色)[6]。纷屯澹淡，嘘唏烦酲(ㄔㄥˊ呈)，惕(ㄊㄧˋ替)惕憷憷(ㄔㄨˋ触)，卧不得瞑[7]。虚中重听，恶闻人声，精气越渫(ㄒㄧㄝˋ谢)，百病咸生[8]。痴呆眩曜，悦怒不平[9]。久执不废，大命乃倾[10]。太子岂有是乎？」太子曰：「谨谢客。赖君之力，时时有之，然未至于是也。[11]」
客曰：「今夫贵人之子，必宫居而闺处，内有保母，外有傅父，欲交无所[12]。饮食则温淳甘膬(ㄘㄨㄟˋ脆)，脭(ㄔㄥˊ呈)醲肥厚[13]；衣裳则杂遝(ㄊㄚˋ踏)曼煖(通「暖」)，燂烁(ㄑㄧㄢˊ炎ㄕㄨㄛˋ朔)热暑[14]。虽有金石之坚，犹将销铄而挺解也[15]，况其在筋骨之间乎哉！故曰：纵耳目之欲，恣支体之安者，伤血脉之和[16]。且夫出舆入辇(ㄋㄧㄢˇ捻)，命曰蹶痿之机[17]；洞房清宫，命曰寒热之媒[18]；皓齿蛾眉，命曰伐性之斧[19]；甘脆肥醲(ㄋㄨㄥˊ农)，命曰腐肠之药[20]。今太子肤色靡曼，四支委随，筋骨挺解，血脉淫濯(ㄓㄨㄛˊ卓)，手足堕窳(ㄩˇ与)[21]；越女侍前，齐姬奉后；往来游讌(ㄧㄢˋ燕)，纵恣乎曲房隐间之中[22]。此甘餐毒药，戏猛兽之帮凶也[23]。所素来者至深远，淹滞终身而不废，虽令扁鹊治内，巫咸治外[24]，尚何及哉！今如太子之病者，独宜世之小人，博见彊(ㄑㄧㄤˊ强)识，承间语事，变度易意，常无离侧，认为羽翼[25]。淹沉之乐，浩唐之心，遁佚(ㄧˋ异)之志，其奚由至哉[26]！」太子曰：「诺。病已。请事此言。[27]」
【注释】
[1]《七发》是一篇讽谕性作品。赋中假定楚太子有病，吴客前去看望，区分用音乐、饮食、乘车、游宴、田猎、观涛六事，步步诱导太子扭转生存模式，最后要向太子介绍方术之士，进天下要言妙道，太子乃霍但是愈。《七发》体现了汉大赋擅长铺张夸饰的特点。
[2]问：看望，问候。
[3]少间：指病稍稍康复。
[4]因称：就势说。
[5]四宇：四方。富于年：未来的年纪很多，即合理年轻。
[6]耽：沉溺，迷恋。无极：没有限制。袭逆：指侵入体内。逆：迎，受。结轖：梗塞不顺。
[7]纷屯：纷乱。澹淡：心神不定的样子。嘘唏： ... 叹息。烦酲：烦闷如醉。酲，醉酒。惕惕憷憷：惊慌不安的样子。瞑：通「眠」，小睡。
[8]虚中：指身材虚弱。重听：听觉不灵敏。越渫：松散。咸：皆，都。
[9]痴呆：指听觉和视觉,犹言耳目。眩曜：眩晕，眼冒金星，是眩晕的经常出现症状。不平：失衡。
[10]久执：指病魔短暂缠身。废：止，去。倾：倒。
[11]「赖君」三句：靠国君的力气，天下太平，我得以享用安乐，以致于经常有此类病状，但还未到达您说的这种境地。
[12]宫居：寓居在宫中。闺：宫中小门。这裡泛指深宫。内：指宫中。外：指朝廷。傅父：担任教育辅导的教员。欲交无所：要结交好友而没有中央。
[13]温淳：指滋味厚重。甘膬：美味可口的食物。。脭：精巧﹑肥沃的肉。醲：醇酒。
[14]杂遝：众多的样子。曼暖：轻细而又暖和。燂：炽热。烁：热。
[15]销铄：熔化。挺解：鬆散，扩散。
[16]恣：纵容。支体：同「肢体」。伤血脉之和：损害血脉的和谐。
[17]舆、辇：均为车。蹶痿：都是麻痺、瘫痪的意思。机：徵兆。
[18]洞房：深邃的住宅。清宫：清凉的屋宇。寒热：感寒或受热。媒：媒介。
[19]皓齿蛾眉：清白的牙齿，像蚕蛾触鬚一样修长的眉，指美女。性：性命。
[20]醲：酒味醇厚。腐肠：使肠子腐朽。药：指毒药。都是比喻的说法。
[21]靡曼：细嫩的样子。四支：即四肢。委随：麻木不动静的样子。淫濯：指血管扩张，血液循环受阻滞，不疏通。堕窳：指手脚软弱有力。
[22]讌：通「醼」，宴饮。曲房隐间：幽静的密室。
[23]甘餐毒药：把毒药当鲜食吃。戏：游玩。
[24]淹滞：滞留、拖延。扁鹊：先秦时代的名医。巫咸：传说商代的神巫，能经过巫法给人祛病，故云「治外」。
[25]独宜：只要求。宜，应该，要求。彊识：强记。承间语事：间，时机。变度易意：扭转太子的胸襟和思维。度，胸襟。羽翼：辅佐之人。
[26]淹沉：耽溺沉溺。浩唐：同「浩盪」，纵情放恣。遁佚：纵容。
[27]病已：病好了。请事此言：照这话去做。请，敬语。
【原文】
客曰：「今太子之病，可无药石 ... 灸疗而已[28]，可以要言妙道说而去也，不欲闻之乎？」太子曰：「僕愿闻之。」客曰：「龙门之桐，高百尺而无枝[29]。中鬱结之轮菌，根扶疏以分别[30]。上有千仞之峰，下临百丈之谿。湍(ㄊㄨㄢtuān)流遡(ㄙㄨˋ素)波，又澹淡之[31]。其根半死半生。冬则烈风漂霰(ㄒㄧㄢˋ现)、飞雪之所激也，夏则雷霆、霹雳之所感也[32]。朝则黄鹂、鳱鴠(ㄍㄢ干 ㄉㄢˋ旦)鸣焉，暮则羁雌、迷鸟宿焉[33]。独鹄晨号乎其上，鵾鸡哀鸣翔乎其下[34]。于是背秋涉冬，使琴挚斫(ㄓㄨㄛˊ卓)斩认为琴，野茧之丝认为弦，孤子之钩认为隐，九寡之珥认为约[35]。使师堂操《畅》，伯子牙为之歌[36]。歌曰：『麦秀蔪(ㄐㄧㄢˋ见)兮雉朝飞，向虚壑兮背藁槐，依绝区兮临迴溪。[37]』飞鸟闻之，翕(ㄒㄧˋ细)翼而不能去；野兽闻之，垂耳而不能行；蚑(ㄑㄧˊ其)、蟜(ㄐㄧㄠˇ脚)、蝼、蚁闻之，拄(ㄓㄨˇ主)喙而不能前[38]。此亦天下之至悲也，太子能彊起听之乎？」太子曰：「僕病未能也。」
【注释】
[28]无：不用。药：泛指药物。石：砭石，一种现代医疗用具。
[29]龙门：山名，今山西与陝西之间。桐：树名，材质适宜制琴。
[30]鬱结：积聚。轮菌：纹理盘曲貌。根扶疏：指树根在土中向四外舒展。
[31]遡波：顺流之波。澹淡：水波摇盪的样子。
[32]霰：小雪粒。激：激盪。感：通「撼」，指桐木在夏天被雷电所震撼。
[33]黄鹂：鸟名。鳱鴠：鸟名,传说似鸡，冬无毛，昼夜鸣。羁雌：失群的雌鸟。迷鸟：迷失方向的鸟。
[34]独鹄：孤独的黄鹄，鹄即天鹅。鵾鸡：鸟名，黄白色，长颈赤喙。
[35]琴挚：即师挚，鲁太师，因其工于鼓琴，故谓之「琴挚」。野茧之丝：野蚕茧的丝。钩：衣带的钩。隐：琴上的一种装璜。九寡：生有九个儿子的寡妇。《列女传》：「鲁之母师，九子之寡母也。可怜早失夫，独与九子居。」珥：耳饰。约：琴徽。
[36]师堂：现代乐师，一称师襄，孔子曾向他学过琴。《畅》：相传尧时琴曲名。伯牙子：即伯牙，现代善鼓琴者。
[37]秀：指农作物结穗。蔪：麦芒。虚：空。壑：山谷。藁：枯。绝区：指悬崖、断岸一类的中央。迴溪：曲摺的溪流。
[38]翕：合。蚑：虫名，一种长脚蜘蛛。蟜：一种毒虫。拄：撑持，张开。喙：嘴。
【原文】
客曰：「犓(ㄔㄨˊ除)牛之腴，菜以笋蒲[39]。肥狗之和，冒以山肤[40]。楚苗之食，安胡之饭，抟(ㄊㄨㄢˊ团)之不解，一啜而散[41]。于是使伊尹煎熬，易牙和谐[42]。熊蹯(ㄈㄢˊ凡)之臑(ㄦˊ而)，芍药之酱[43]。薄耆(ㄅㄠˊbáo ㄑㄧˊ 其)之炙，鲜鲤之鱠(ㄎㄨㄞˋ快)[44]。秋黄之苏，白露之茹[45]。兰英之酒，酌以涤口。山梁之餐，豢(ㄏㄨㄢˋ换)豹之胎。小饭大歠(ㄔㄨㄛˋ啜)，如汤沃雪[46]。此亦天下之至美也，太子能彊起嚐之乎？」太子曰：「僕病未能也。」
【注释】
[39]犓牛：即小牛。腴：腹下肥肉。笋：竹笋。蒲：即蒲菜，多年生草，叶修长而尖，其茎心细嫩可食。
[40]和：羹。冒：用菜和谐。山肤：植物名，即石耳，可食用。
[41]苗：指苗民所产之稻米。安胡：即菰米。抟：靠拢在一同。解：散开。啜：吃，嚐。
[42]伊尹：商汤的大臣，相传伊尹以烹任见长。易牙：春秋时人，以能善调味失掉齐桓公的钟爱。
[43]熊蹯：熊掌。臑：肉煮至熟烂。通「胹」。芍药：后人罕用作调料。
[44]薄耆：用兽类脊上的肉切成的薄片。鱠：鱼片。
[45]苏：即紫苏，药草名，可以食用。茹：蔬菜。
[46]豢豹：被人畜养著的豹。歠：饮。
【原文】
客曰：「锺、岱之牡，齿至之车[47]；前似飞鸟，后类距虚[48]；穱(ㄐㄩㄝˊ决)麦服处，躁中烦外[49]。羁坚辔，附易路[50]。于是伯乐相其前后，王良、造父为之御，秦缺、楼季为之右[51]。此两人者，马佚能止之[52]，车覆能起之。于是使射千镒(ㄧˋ益)之重，争千里之逐[53]。此亦天下之至骏也，太子能彊起乘之乎？」太子曰：「僕病未能也。」
【注释】
[47]锺、岱：皆地名，属古赵国，其地以产马驰名。牡：雄马。齿至：指马之年齿适中。
[48]飞鸟：应作「飞凫」，骏马名。距虚：骏马名。
[49]穱麦：早熟的麦子。服处：谓饲马使服食草料。躁中烦外：穱麦饲马则马肥，马肥则易焦躁而亟思飞驰。
[50]附：依靠，凭藉。易路：平整的路线。
[51]王良：是春秋时晋国最擅长驾车的人。造父：周穆王的御者。秦缺：古之壮士。善疾走。楼季：战国时魏国壮士。
[52]佚：同「逸」，奔跑。
[53]射：赌马。争：竞赛。逐：奔跑。
【原文】
客曰：「既登景夷之台，南望荆山，北望汝海，左江右湖，其乐无有[54]。于是使博辩之士，原本山川，极命草木，比物属事，离辞连类[55]。浮旅游观，乃下置酒于虞怀之宫[56]。连廊四注，台城层构，纷纭玄绿[57]。辇(ㄋㄧㄢˇ捻)道邪交，黄池纡(ㄩ淤)曲[58]。溷(ㄏㄨㄣˋ混)章、白鹭，孔雀、鶤(ㄩㄣˋ运)鹄(ㄏㄨˊ胡)，鵷雏(ㄩㄢ冤 ㄔㄨˊ除)、鵁鶄(ㄐㄧㄠ交 ㄐㄧㄥ京)，翠鬣(ㄌㄧㄝˋ列)紫缨[59]。螭(ㄔ吃)龙、德牧，邕(ㄩㄥ佣)邕群鸣[60]。阳鱼腾跃[61]，奋翼振鳞。漃漻(ㄐㄧˋ记 ㄌㄧㄠˊ聊)薵蓼(ㄓㄡˋ宙 ㄌㄧㄠˇ瞭)，蔓草芳苓[62]。女桑、河柳，素叶紫茎[63]。苗松、豫章，条上造天[64]。梧桐、并闾，极望成林[65]。众芳芬鬱，乱于五风[66]。冷静猗(ㄧ)靡，信息阳阴[67]。列坐纵酒，荡乐娱心。景春佐酒，杜连理音[68]。滋味杂陈，餚糅错该[69]。练色娱目，流声悦耳[70]。于是乃发激楚之结风，扬郑、卫之皓乐[71]。使先施、徵舒、阴文、段干、吴娃、闾娵(ㄐㄩ居)、傅予之徒，杂裾(ㄐㄩ居)垂髾(ㄕㄠ稍)，目窕(ㄊㄧㄠˇtiǎo)心与[72]；揄流波，杂杜若，蒙清尘，被兰泽，嬿(ㄧㄢˋ燕)服而御[73]。此亦天下之靡丽，皓侈博大之乐也[74]，太子能强起游乎？」太子曰：「僕病未能也。」
【注释】
[54]景夷：台名，在今湖北省监利县北。荆山：即猎山，在今湖北省境内。汝海：即汝水，源出河南嵩县，西北流入淮河。江：长江。湖：洞庭湖。
[55]离：依附。「比」、「属」、「丽」「连」四字同义，均为连缀之意。
[56]浮游：遨游。虞怀：宫名。
[57]注：连通如水注。纷纭：犹言「壮丽」，盛貌。
[58]辇道：驰行车辇的小道。邪交：纵横交织。黄池：围绕著城牆的水池。
[59]溷章：鸟名，详细何鸟未详。鶤鹄：就是鵾鸡。鵷雏：凤凰。鵁鶄：鹭科水鸟名，似凫。鬣：头顶上的毛。缨：颈毛。
[60]螭龙、德牧：俱鸟名。邕邕：群鸟和鸣的声响。
[61]阳鱼：即鱼，后人以鱼类属阳，故称。
[62]漃漻：喧嚣之水。薵蓼、芳苓：皆草名。
[63]女桑：柔嫩的小桑树。河柳：落叶亚乔木，高丈馀，夏、秋两季开白色小花。素叶：指女桑。紫茎：指河柳。
[64]豫章：樟树。条：枝。造：到达。
[65]并闾：即棕榈。极望：远望。
[66]五风：五方之风。二句言草木花样，香气浓鬱，随风飘盪。
[67]猗靡：相随或随风摇动的样子。信息：犹言偃息，风吹树林，树冠时高时低，树叶时隐时现。阳阴：指树林的当阳面和向阳面。
[68]景春：战国纵横家，擅长辞令。杜连：古之善鼓琴者，传说为伯牙之师。
[69]餚糅错该：名贵的肉餚错杂地排列于前。该：备。
[70]练色：选用音色。流声：零星唱几句。按：这是这是正式演出前的预备优惠，作预备都这样好，可以想见正式演出的非凡了。
[71]激楚：楚地歌曲名，因楚地音乐声调激切，故称。结风：歌曲开头的馀声。皓乐：柔美、好听的乐曲。
[72]先施：即西施，越国美女。阴文：楚国美女。吴娃：吴国美女。闾娵：战国时梁国魏婴的美人。段干、傅予：不详何人。杂裾：用各种美彩盛饰的衣裾。髾：发髻后垂。目窕：窕同「挑」，用眼光挑逗。心与：心中暗暗相许。
[73]揄：引，取。流波：流水。被：通「披」，指用兰花的香脂沐髮润身。嬿：同「燕」。御：用。
[74]靡丽：奢侈。皓侈：浩荡朴素。
【原文】
客曰：「将为太子驯骐骥(ㄑㄧˊ其 ㄐㄧˋ寄)之马，驾飞軨(ㄌㄧㄥˊ玲)之舆，乘牡骏之乘(ㄕㄥˋ胜)[75]。右夏服之劲箭，左乌号之雕弓[76]。游涉乎云林，周驰乎兰泽，弭节乎江浔[77]。掩青苹[78]，游清风。陶阳气[79]，荡春心。逐狡兽，集轻禽。于是极犬马之才，困野兽之足，穷相御之智巧[80]，恐虎豹，慴(ㄓㄜˊ折)鸷鸟[81]。逐马鸣镳(ㄅㄧㄠ标)，鱼跨麋角[82]。履游麕(ㄐㄩㄣ军)兔，蹈践麖(ㄐㄧㄥ京)鹿，汗流沫坠，冤伏陵窘[83]。无创而死者，固足充后乘矣[84]。此校猎之至壮也[85]，太子能彊起游乎？」太子曰：「僕病未能也。」然阳气见于眉宇之间，浸淫而上，几满大宅[86]。客见太子有悦色，遂推而进之曰：「冥火薄天，兵车雷运，旍(ㄐㄧㄥ京)旗偃蹇(ㄧㄢˇ眼 ㄐㄧㄢˇ检)，羽旄(ㄇㄠˊ毛)肃纷[87]。驰骋角逐，慕味争先[88]。徼(ㄐㄧㄠˋ叫)墨博大，张望之有圻(ㄑㄧˊ其)[89]。纯正全牺[90]，献之公门。」太子曰：「善！愿复闻之。」
【注释】
[75]骐骥：骏马。飞軨：车轴上的装璜。牡骏：雄骏马。乘：后一个乘作名词。
[76]夏：指夏后氏。服：「箙」之假借字，盛箭器。乌号：相传是黄帝所用的弓，以柘木制成。雕：雕饰。
[77]云林：云梦中的树林。兰泽：生有兰草的大泽。江浔：江边。
[78]掩：劳动。苹：当作「薠(ㄈㄢˊ)」，陆生之草，屈原《九歌·湘夫人》：「登白薠兮骋望」。
[79]阳气：春天阳气升。
[80]相：导游。御：驾车之人。
[81]慴：畏惧。鸷鸟：猛禽。
[82]镳： ... 旁横铁。鸣镳：镳旁马铃子响。鱼跨：似鱼之腾跃。麋角：似麋之角逐。
[83]麕：鹿一类的生物。麖鹿：鹿一类的生物。汗流沫坠：状犬马飞驰之貌。沫坠，流下口沫。冤：构形是兔子屈身于冖下，这裡指隐匿。冤伏陵窘：指禽兽躲藏窘迫的样子。
[84]无创而死者，固足充后乘矣：这两句是说就连那些体外没有创伤而死的猎物，已足够装满前面的车子了。
[85]校猎：一种田猎模式。
[86]浸淫：渐进貌。大宅：面部。
[87]冥火：指夜间纵火燃烧田野，以驱禽兽，这种狩猎模式来源很古。薄：迫近。雷运：言车轮运转，其声如雷。偃蹇：高立的样子。羽旄：鸟羽和牛尾，都是旌旗上的装璜物。肃纷：划一而众多。
[88]味：指美味。
[89]徼：边界。墨：指烧田后土变成彩色。圻：通「垠」，边界。
[90]纯、粹：指禽兽的毛色纯一。全牺：身材完整，即前文所说「无创而死者」。
【原文】
客曰：「未既。于是榛(ㄓㄣ)林深泽，yan云闇莫，兕(ㄙˋ)虎并作[91]。毅武孔猛，袒裼(ㄊㄢˇ ㄒㄧˊ)身薄[92]。白刃磑(ㄞˊ)磑[92]，矛戟交织。收穫掌功[93]，恩赐金帛。掩苹肆若，为牧人席[94]。旨酒嘉肴，羞炰(ㄆㄠˊ)宾客[95]。涌觞并起[96]，动心惊耳。诚不用悔，决绝以诺[97]；贞信之色，形于金石[98]。高歌陈唱，万岁无斁(ㄨˊ无ㄧˋ译)[99]。此真太子之所喜也，能彊起而游乎？」太子曰：「僕甚愿从，直恐为诸大夫累耳。」但是有起色矣。
【注释】
[91]榛林：丛林。闇莫：暗淡不明貌。兕：犀牛。并作：一同产生。
[92]孔：很，十分。袒裼：脱去外衣，显露裡衣。薄：接近。指接近禽兽搏击。下句「白刃磑磑」之「磑磑」：同「皑皑」，白亮的样子，指刀光剑影。
[93]掌功：指记载功劳、效果。
[94]掩：盖。苹：薠。肆：排列、铺开。若：杜若草。牧人：打猎的官员。
[95]羞：精巧的食物。炰：用火烤熟的食物。
[96]涌觞：满杯。觞：盛酒器。
[97]诚：忠实。决绝：波动。
[98]贞信：诚信。金石：指乐器。
[99]陈唱：久歌。无斁：不厌。
【原文】
客曰：「将以八月之望，与诸侯远方交游兄弟，并往观涛乎广陵之曲江[100]。至则未见涛之形也，徒观水力之所到，则卹(ㄒㄩˋ序)然足以骇矣[101]。观其所驾轶者，所擢拔者，所扬汩(ㄍㄨˇ谷)者，所温汾(ㄈㄣˊ坟)者，所涤汔(ㄑㄧˋ汽)者，虽有心略辞给，固未能缕形其所由然也[102]。怳(ㄏㄨㄤˇ谎)兮忽兮，聊兮慄兮，混汩汩兮，忽兮慌兮，俶(ㄔㄨˋ触)兮傥(ㄊㄤˇ倘)兮，浩瀇瀁(ㄨㄤˇ王 ㄧㄤˋ样)兮，慌旷旷兮[103]。秉意乎南山，通望乎东海[104]。虹洞乎苍天，极虑乎崖涘(ㄙˋ四)[105]。流揽无量，归神日母[106]。汩乘流而降低兮[107]，或不知其所止。或纷纭其流折兮，忽缪(ㄌㄧㄠˊ聊)往而不来[108]。临朱汜(ㄙˋ四)而远逝兮，中虚烦而益怠[109]。莫团圆而发曙兮，内居心而自持[110]。于是澡概胸中，洒练五藏，澹澉(ㄉㄢˋ旦 ㄍㄢˇ敢)手足，頮(ㄏㄨㄟˋ会)濯髮齿[111]。揄弃恬怠，输写淟(ㄊㄧㄢˇ ... )浊，分决怀疑，发皇耳目[112]。当是之时，虽有淹病滞疾，犹将伸伛(ㄩˇ与)起躄(ㄅㄧˋ壁)，发瞽披聋而张望之也[113]，况直眇小烦懑，酲醲病酒之徒哉[114]！故曰：「发蒙解惑，无余以言也[115]。」太子曰：「善，然则涛何气哉[116]？」
【注释】
[100]望：阴曆十五日。交游：好友。广陵：扬州。按：《七发》所记之潮是现代驰名的广陵潮。《乐府诗集·长干曲》：「逆浪故相邀，菱舟不怕揺。妾家杨子住，便弄广陵潮。」
[101]卹然：惊骇的样子。
[102]驾轶：逾越，此指一浪高过一浪。擢拔：指浪头挺拔拔起。扬汩：指波涛速度快，与《离骚》「汩馀若将不迭兮」之「汩」同。温汾：指水流结聚回转。涤汔：洗盪，冲刷。心略：心智谋略。辞给：矫捷的言辞。缕形：详细描画。
[103]怳兮忽兮：怳忽，同「恍惚」，描画江涛浩盪无边，令人看不逼真。聊兮慄兮：聊慄，惊慌战慄的样子。混：水势浩荡。汩汩：水流声。俶兮傥兮：卓异共同的样子。瀇瀁：水势浩荡无边的样子。慌旷旷：描画江涛茫茫一片。旷旷：空旷的样子。
[104]秉意：执意，指集中留意力。南山：指南山之下江涛壮观处。通望：不时望到。通：彻。
[105]虹洞：这裡指水势汹涌，上与天衔接。极虑乎崖涘：指观涛者竭尽思虑，想流览潮水的止境。崖涘：水的边沿。
[106]流揽：同「流览」。日母：指太阳。
[107]汩乘流而降低：指江涛迅速地顺水向下游流去。
[108]缪：纠结在一同。
[109]朱汜：地名。中虚烦而益怠：这句是说，观涛者见波涛远去心中空虚烦闷而精气也有些倦怠。
[110]「莫离」二句：大意是说，观涛以后，夜裡心神散乱不时到天黑，自己才把心收起来坚持安宁心情。莫：通「暮」。团圆：指观涛者观涛之后心神散乱。发曙：天发亮。
[111]澡概：洗濯。概，通「溉」。洒练、澹澉、頮濯：均洗濯之意。五藏：依据上下文，应指的五脏。
[112]揄弃：放弃，扬弃。恬怠：劳碌懈怠。输写：扫除。写，通「泻」。淟浊：污垢。分决：分辨决断。发皇耳目：使耳聪目明。皇，明。
[113]淹病滞疾：指延挨日久的疾病。伸伛：使伛偻者伸直腰板。起躄：使跛足者起立行走。发瞽：使盲人重见黑暗。披聋：使聋子恢複听觉。
[114]直：只是。酲醲：指酒醉后的烦闷之感。
[115]发蒙解惑：启示愚蒙，解除蛊惑。无余以言：不值得说。
[116]气：气候，现象。
【原文】
答曰：「不记也，然闻于师曰，似神而非者三[117]：疾雷闻百里[118]；江水顺流，淡水上潮[119]；山出内云，日夜不止[120]。衍溢漂疾[121]，波涌而涛起。其始起也，洪淋淋焉[122]，若白鹭之下翔。其少进也，浩浩溰(ㄧ衣)溰[123]，如素车白马帷盖之张。其波涌而云乱，扰扰焉如三军之腾装[124]。其旁作而奔起者，飘飘焉如轻车之勒兵[125]。六驾蛟龙，附从太白，纯驰浩蜺[126]，前后络绎。顒(ㄩㄥˊyóng)顒卬(ㄤˊ昂)卬，椐(ㄐㄩ居)椐彊彊，莘(ㄕㄣ身)莘将将[127]。壁垒重坚，沓(ㄊㄚˋ踏)杂似军行[128]。訇(ㄏㄨㄥ轰)隐匉(ㄆㄥ烹)礚(ㄎㄜ科)，轧(ㄧㄚˋ讶)盘涌裔，原无法当[129]。观其两旁。则滂渤(ㄆㄤ乓 ㄅㄛˊ伯)怫鬱(ㄈㄨˊ扶 ㄩˋ玉)，闇漠感突，上击下硉(ㄌㄨˋ路)[130]，有似勇壮之卒，突怒而无畏。蹈壁衝津，穷曲随隈(ㄨㄟ威)，踰(ㄩˊ鱼)岸出追[131]。遇者死，当者坏[132]。初发乎或围之津涯，荄(ㄍㄞ该)轸(ㄓㄣˇ枕)谷分[133]。迴翔青篾(ㄇㄧㄝˋ妹)，衔枚檀桓[134]。弭节伍子之山，通厉胥母之场[135]，凌赤岸，篲(ㄏㄨㄟˋ会)扶桑，横奔似雷行[136]。诚奋厥武，如振如怒[137]。沌(ㄉㄨㄣˋ顿)沌浑浑[138]，状如奔马。混混庉(ㄉㄨㄣˋ顿)庉[139]，声如雷鼓。发怒庢沓(ㄓˋ至 ㄊㄚˋ踏)，清升踰跇(ㄔˋ赤)，侯波奋振[140]，合战于藉藉之口。鸟不迭飞，鱼不迭迴，兽不迭走[141]。纷繁翼翼，波涌云乱，荡取南山，背击北岸，覆亏丘陵，平夷西畔[142]。险险戏(ㄒㄧ希)戏[143]，崩坏陂(ㄆㄧˊ皮)池，决胜乃罢。瀄汩潺湲(ㄔㄢˊ蝉 ㄩㄢˊ元)，披扬流洒[144]。横暴之极，鱼鳖得势，颠倒偃侧，沋(ㄧㄡˊ由)沋湲湲，蒲伏连延[145]。神物怪疑，无法胜言，直使人踣(ㄅㄛˊ伯)焉，洄闇悽怆焉[146]。此天下恠异诡观也[147]，太子能彊起观之乎？」太子曰：「僕病，未能也。」
【注释】
[117]不记：没有记载。似神而非：江涛似有神助、其实并非神力所致的。
[118]疾雷闻百里：涛声似疾雷，闻于百里之远。这是特徵之一。
[119]上潮：退潮。这是特徵之二。
[120]出内：通「出纳」，指云气在山谷中出入。这是特徵之三。
[121]衍溢漂疾：指江水涨满，流速很快。
[122]洪淋淋焉：洪涛上空淋下。洪：洪水。
[123]浩浩溰溰：溰溰：清白。描画波涛在空中白茫茫一片。
[124]云乱：云气翻腾。扰扰焉：纷乱的样子。腾装：带著装备腾跃而起。
[125]旁作：指波涛向两旁涌起。轻车：一种兵车。这裡指将帅所乘的指挥车。勒兵：统率军队。
[126]太白：据《文选》李善注，即《淮南子》裡的「冯迟太白」，就是河伯即河神。「六驾蛟龙」是说河伯出行以六蛟龙像马那样驾车。纯：专也。浩蜺：素蜺。蜺：同「霓」，就是虹。这句是说波涛腾驾若白虹普通。
[127]顒顒卬卬：矮小的样子。椐椐强强：描画江涛前后相随的样子。莘莘将将：描画波涛相互激盪的样子。
[128]「壁垒」二句：江涛重重迭迭如军营的坚壁，冗杂众多如军队的行列。
[129]訇隐匉磕：都是象声词，描画江涛收回的渺小轰鸣声。轧盘涌裔：描画波涛翻腾奔腾的样子。轧：排挤。盘：盘桓。裔：流动。原：本。当：抵御。
[130]滂渤：同「澎湃」，描画声势。怫鬱：描画激怒。闇漠感突：描画江涛汪洋一片，左冲右突。感，通「撼」。上击下硉：向空中冲击，向下坠落。硉：石从高处滚下。
[131]蹈壁衝津：指波涛拍打江岸，衝击渡口。穷曲随隈：指波涛冲向一切江岸笔挺之处。曲、隈，均指江水笔挺的中央。出追：超出沙滩。追：古「堆」字。
[132]坏：崩坏。
[133]或围：疑为地名。荄轸谷分：草根被激动，山谷被冲开。荄：据《说文》为草根。轸：转动。
[134]回翔：指江水盘旋。青篾：地名，一说车名。衔枚：现代行军时，战士口中衔枚免得喧譁，这裡描画波涛初起时无声行进。按：水势浩荡而初起时无声，有似海啸之初起。檀桓：同「盘桓」。
[135]弭节：缓慢行进。伍子之山：即伍子山，因纪念伍子胥而得名。通厉：远行。胥母之场：祭奠伍子胥的祠庙。胥母，山名，在今江苏省。《论衡·书虚篇》载，吴王 ... 伍子胥，投于江中，子胥恚恨，驱水为滔，以溺 ... 人。一些中央立子胥庙，慰其恨心，以止怒涛。按：过去江浙一带多有伍祠，广陵潮到此稍作进度，由于伍子胥也。
[136]凌赤岸：逾越赤岸。赤岸，地名。篲扶桑：扫向扶桑。篲：扫帚，用作动词。扶桑，神话传说中的日出之处。雷行：如疾雷般迅行。
[137]诚奋厥武：确实发扬了它的威武。振：通「震」，震怒的意思。
[138]沌沌浑浑：波涛相逐的样子。沌：《广韵·魂韵》，「水势」。
[139]混混庉庉：波涛相逐。就是「沌沌浑浑」换个样子又说一次性。
[140]庢：阻碍。遝：激溅而出。清升：清波升起。踰跇：逾越。侯：波神，这裡以侯波代指 ... 。藉藉：地名。
[141]「鸟不」三句：从正面显示波涛的迅猛意外。迴，回转。
[142]纷繁翼翼：单一的样子。荡取南山：向南衝荡。取：通「趋」，趋势。背击：出击。覆亏：倾覆亏蚀。夷：平，指盪平。畔：岸。
[143]险险戏戏：风险的样子。戏戏：通「巇巇」，风险的样子。
[144]瀄：水波相击声。潺湲：水流的样子。披扬流洒：描画江水汹涌，浪花四溅。
[145]偃侧：犹言井井有条。偃，仰躺。侧，倾斜。沋沋湲湲：描画鱼鳖歪歪倒倒的样子。蒲伏：同「匍匐」，伏地而行的样子。连延：时断时续。
[146]踣：跌倒。洄闇：神智不清的样子。
[147]恠：「怪」的俗字。诡观：奇观。
【原文】
客曰：「将为太子奏方术之士有资略者[148]，若庄周、魏牟、杨朱、墨濯、便蜎(ㄩㄢ冤)、詹何之伦[149]，使之论天下之精微[150]，理万物之是非；孔、老览观，孟子持筹而算之[151]，万不失一。此亦天下要言妙道也，太子岂欲闻之乎？」于是太子据几而起[152]，曰：「涣乎[153]若一听圣人辩士之言。」涊(ㄋㄧㄢˇ捻)然汗出，霍然病已。
【注释】
[148]奏：进，这裡是介绍的意思。资略：资望智略。
[149]庄周、魏牟、杨朱、墨翟、便蜎、詹何：这些人物都是春秋战国时有资略的人。伦：辈，类。
[150]精微：指精湛巧妙的道理。
[151]孔、老：孔子、老子。览观：审察，评说。筹：谋划，计算。
[152]据几：扶著几。几：小桌。
[153]涣乎：觉醒的样子。
[154]涊然：出汗的样子。霍然：突然。
【注】《七发》是赋史上最驰名的作品之一。《文心雕龙·杂文》说：「枚乘摛豔，首制《七发》，腴辞云构，夸丽风骇。盖七窍所发，发乎嗜欲，始邪末正，所以戒膏粱之子也。」又李善注为：「说七事以启示太子也。」
【作者】
枚乘，字叔，西汉淮阴（今属江苏省淮安市）人，辞赋家。枚乘曾为吴王刘濞的郎中，曾劝吴王不要谋反，不听。七国之乱后，枚乘名声鹊起，被封为弘农都尉。梁孝王刘武曾广筑原宥，延揽俊杰文士，枚乘就曾与公孙诡，邹阳，严忌、羊胜等 人曾从梁王游于梁园，构成有影响的文学个体。枚乘则是其中的卓越代表。七国之乱平定之后，枚乘因写了〈谏吴王书〉而名声大振。景帝拜他为弘农都尉，他不愿 做郡吏，称病离任，依旧到梁国，为梁王的文学侍从。梁王死，返淮阴。起初，汉武帝十分敬慕枚乘,以"安车蒲轮"徵召枚乘入京，但枚乘病死途中。枚乘有赋9篇，今传赋3篇,其中《七发》见于萧统《文选》、《柳赋》见于《西京杂记》、 《梁王菟园赋》见于《古文苑》。
【译文】
楚国太子有病，有一位吴国主人去问候他，说：「听说太子贵体欠安，稍微好点了吗？」太子说：「仍是困乏得很！谢谢你的关心。」吴客趁机进言说：「如当天下安宁，四方太平。太子正在年轻力壮之年，猜想是您常年贪恋安泰，日日夜夜没有管理。正气侵身，在体内凝结梗塞，甚至于心神不安，烦燥叹息，情感顽劣像醉了酒似的。经常心惊肉跳，睡不安宁。心力虚弱，听觉失灵，厌善人声。精神散漫，百病丛生。炫耀耳聪目明，喜怒无常。久病缠身不癒，性命就有风险。太子能否有这种症状呢？」太子说：「谢谢你。靠国君的力气，天下太平，我得以享用安乐，以致于经常有此类病状，但还未到达您说的这种境地。」
吴客说：「如今那些贫贱公子，都住在深宫内院，内有关照日常生存的保母，外有教育辅导的教员，想与其他人交游也无法能。饮食的是温厚淳美、甜美酥脆食物和肥肉烈酒；穿戴的是重重迭迭的轻软细柔、暖和厚实的衣服。这样，即使像金石那样的坚强，尚且要销溶鬆解呢，何况是筋骨组成的人体啊！所以说，放肆耳目标嗜欲，享用肢体的恬适，就会损害血脉的和畅。而且进进出出都乘坐车子，就是麻木瘫痪的要素；常住幽邃的住宅、清凉的宫室，就是伤冷和中暑的媒介；贪恋女色、沉沦情欲，就是摧残生命的利斧；甜食脆物、肥肉烈酒，就是糜烂肠子的毒药。如今太子皮肤太细嫩，四肢不灵敏，筋骨疏鬆，血脉不畅，四肢举动有力。前有越国的美女，后有齐邦的美姬，往来游玩吃喝，在幽静的祕室裡纵情文娱。这简直等于是把毒药当作美食、戏耍猛兽的帮凶啊。这样的生存如果再常年间地利落不改，那么即使让扁鹊来为您治疗体内的疾病，巫咸经过巫法给你祛除体外的故障，又怎样来得及啊！如今像太子这样的病情，要求世上的正人，见识渊博、知识丰硕的人，运行时机给您警戒外界的诱惑，以转变您的生存模式和情味。应当让他们不离您的身旁，成为您的辅佐。那么沉溺的享乐、荒唐的心思、放肆的欲望，还能从哪裡来呢！」太子说：「佳。等我病癒后，就照你这话去做。」
吴客说：「如今太子的病，可以不用服药、砭石、 ... 、灸疗的措施，只需用中肯的言论、精妙的道理劝说而去除，你不想听听这样的话吗？」太子说：「我乐意听。」吴客说：「龙门山上的桐树，高达百尺而不分杈，树干中积攒良多盘曲的纹路，树根在泥土中向四处延伸而扩展。上有千仞的高峰，下临百丈的深涧；湍急的顺流冲击摇盪著它。它的根一半已死一半还活著。冬天寒风、冰雹、飞雪侵凌它，夏天闪电霹雳触击它，早上则有黄鹂、鳱鴠在它下面鸣叫，薄暮则有失偶的雌鸟、迷路的鸟雀在它下面栖息。孤独的黄鹄清晨在桐树上啼叫，鵾鸡在树下航行悲鸣。在这样的环境中秋去冬来，历经许久岁月，让琴挚砍伐桐树造琴，再用野蚕的茧丝制成弦，用孤儿的带钩做装潢，用寡妇的耳环制成琴徽。让师堂弹奏《畅》的琴曲，让伯子牙来演唱。歌词说：『麦子抽穗出芒时野鸡在清晨飞翔，飞向空谷离开枯藁的槐树，依傍在峭拔之处，下临起伏的溪涧。』飞鸟听到歌声，敛翅不能飞去；野兽听到歌声，垂耳不能行走；蚑、蟜、蝼蛄、蚂蚁听到歌声，张嘴不能向前。这是天下最好听的音乐。太子能勉强起身来听吗？」太子说：「我病了，不能去听啊。」
吴客又说：「煮熟小牛腹部的肥肉，用竹笋和香蒲来拌和。用肥狗肉熬的汤来折衷，再铺上石耳菜。用楚苗山的稻米做饭，或用菰米做饭，这种米饭抟在一块就不会散开，但出口即化。于是让伊尹担任烹饪，让易牙协调滋味。熊掌煮得烂熟，再以芍药酱来调味。把兽脊上的肉切成薄片制成烤肉，鲜活的鲤鱼切成鱼片。佐以秋天变黄的紫苏，被秋露浸润过的蔬菜。用兰花泡的酒来漱口。还有用野鸡、野生的豹胎做的食物。少吃饭多喝粥，就像沸水浇在雪上一样。这是天下更好的厚味了，太子能勉强起身来品味吗？」太子说：「我病了，不能去品嚐啊。」
吴客又说：「锺、岱一带消费的雄马，年齿失过后用来驾车；跑在前头的像飞凫，跑在前面的像距虚。用早熟的麦子饲养它，使它性情塌实。给它套上坚挺的辔头，让它在平整的路上飞驰。在这时让伯乐在前后观察，让王良、造父来驭马，秦缺、楼季做车右。这两四团体，在马受惊时能把马制服，在马车翻倒时能扶起车。用这样的马车去赛跑，可以下千镒的赌注，可以争逐千里的较量。这是天下更好的骏马了。太子能勉强起身去骑它吗？」太子说：「我病了，不能去骑啊。」
吴客又说：「登上景夷台，南看荆山，北望汝水，左边是长江，左边是洞庭湖，这种游观之乐绝无仅有。在这时让博学擅辩的士人，考定山川的根源，尽力探求草木的称号，譬喻叙事，选词制句，以种相连。环游纵览之后，在虞怀宫中摆设酒宴。宫殿的迴廊周围相连，台城重重迭迭，色泽暗绿，气候壮丽。车路接错，护城河笔挺围绕。溷章、红鹭、孔雀、鶤鹄、鵷雏、鵁鶄之类的鸟，或冠毛翠绿，或颈毛姹紫。螭龙、德牧众鸟，鸣声动人。鱼儿在水中腾跃，竖起鳍翼，振动鳞片。河水清净，薵蓼丛生，莲花芬芳。河边的柔桑、柳树，或叶色单一，或枝条发紫。苗松、豫章树，枝条高达咫尺。梧桐、棕榈，遥望过去，蔚然成林。草木花样，香气浓鬱，随风飘盪。枝条摇曳，或隐或现。列坐纵情喝酒，纵情欢畅。让景春来劝酒，让杜连来吹打。滋味众多，名贵的肉餚错杂地排列于前。精选美色娱悦视觉，柔美的歌声悦耳动心。于是唱起《激楚》的急促的声调，弹奏郑、卫的好听的乐曲。使先施、徵舒、阴文、段干、吴娃、闾娵、傅予这样俊男美女，裙裾混杂，髮髾散放，秋波暗迎，情意相许；引流水来沐浴清洗，以杜若来抹拭身材，身上如披一层厚雾，脸抹兰膏，衣著燕伺候奉。这是天下最奢靡华丽、浩博浩荡的宴乐了。太子能委曲起身来享用吗？」太子说：「我病了，不能去享乐啊。」
吴客说：「我要为您征服骐骥，驾起开有窗户的笨重猎车，您坐在这雄马拉的车子上，左边带著夏后氏箭囊裡的劲箭，左边带著柘木制成的花纹弓，去到云梦的林中，旋绕生长兰草的池沼地带飞驰，奔到江边然后渐渐地行进。车轮在青苹上渐渐辗过，迎面吹来悄然清风。陶醉在春天的气息当中，满怀春意的心也为之动盪。然后策马追逐滑头的野兽，很多枝箭射中了轻盈的飞鸟。这时犬马的身手发扬尽致，野兽被追逐得脚力疲困，马夫和车夫使尽了他们的智慧和技艺；虎豹胆大了，鸷鸟慑服了。奔马响著项铃，像鱼一样腾跃，像麋鹿一样角逐，脚践麕兔，蹄压麇鹿。生物被追得汗流于身，口沫下掉，四处潜藏，走投无路，没有受伤而活活吓死的野物，多得足以装满侍从的车子。这是打猎最壮观的现象，太子能勉强起来去游猎吗？」太子说：「我病了，不能去。」但是这时刻太子眉宇之间显露了悦色，并逐渐扩铺，简直充溢整个面部。吴客见太子有欢快的神色，就进一步说：「乌夜出猎，火光烛天，兵车像迅疾的雷声一样转动。旌旗高擧，旗上装璜的鸟羽、牛尾整洁而纷繁。车马往来飞驰竞逐，人人神往失掉野味而奋勇争先。猎兽的围栏和熄灭过的野地又宽又广，远远地望去才可看到它有边沿。那毛色纯一、躯体齐全的猎穫物，把它供献到诸侯眼前。」太子说：「说得好！我情愿再听你说。」
吴客又说：「这还没说完。在这丛林深泽之间，yan蒸云腾一片明朗，家牛老虎一同出现。打猎的人刚劲武勇、十分强悍，他们脱衣露体，弃车亲身擒搏野兽。隻隻雪白的刀刃闪闪发光，长盾大戟纵横交织。打猎中止，依照失掉猎物多寡记载功劳，犒赏金银和布帛。压平川上的青苹，倒退杜若，为打猎的人员设宴庆功。浓浓的美酒，可口的鱼肉，烹煮脍炙的食品，用来招待好宾贵客。大家一齐斟满酒杯，起身祝酒，宾客们的长吁短叹好听。言语信诚果敢而不悔改，波动承诺。坚贞信诚的表情，就像镂刻在金石上一样。人们发声讴歌，繁华欢喜，一点也不感觉厌倦。这恰是太子所喜好的，您能勉强起来去游玩吗？」太子说：「我很情愿和大家一同去，但恐怕成为各位大夫的包袱。」只管如此说，但太子病体渐有起色的样子了。
吴客又说：「我们将要在八月十五日，和诸侯及远方来的弟兄们一同去广陵的曲江观涛。才到时还不曾看到江涛涨起的迹象，不过看到水力所到之处，就足以使人惊骇异样了。当看到那后浪拉前浪的形态，浪头高高揭起的状况，波涛激盪纷乱的情形，水流结聚回转的势态，水势四处冲激的气力，即使有心多谋略、言辞迅速的人，也相对不能描写出由于波涛而构成的这种壮景。既是那么浩荡无边啊，使人恍惚难辨；又是那样波涛壮阔，叫人心惊胆战；波浪滚滚滔滔，收回汩汩的喧声。时而迷茫一片，令人眼花；时而奇峰崛起，何等壮观；那水势浩瀚深广，那江涛逾越旷远。集中眼神从南山之下不时望到东海之滨，只见江涛汹涌，与天相交，竭尽念虑吧，请去想象哪裡是涛水的止境。流览无量无尽的江水，将心神归向日出之处。那江涛急快地跟著汩汩的水流往下游流去啊，也许没有人知道它将流到哪裡才会停歇。有时那众多的浪头流转笔挺啊，突然又纠结奔腾不再回头。浪涛冲到朱汜又向远处流逝啊，使人见了心虚烦闷精气愈加困倦。观涛之后，夜裡心神散乱不时到天黑，自己才把心收起来坚持安宁心情。于是胸中经过清洗，五脏经过洗濯，手足冲洗得愈加清洁，颜面髮齿也洗得更添雪白黑暗。扬弃了安劳勤奋，消弭了污垢肮脏，使困惑不清得以区分决断，使耳朵眼睛也由此通透晶莹。在这种情形下，纵使有久病不起，患有恶疾的人，尚且要将驼背伸直，跛足抬起，瞽目张开，聋耳通承而来观瞅这江涛的宏伟现象，何况只是胸中小小的活跃、食肥肉烈酒伤身的人呢！所以说，这江涛对启示愚蒙、解除昏惑，实际不值得一提啊。」太子说：「太好了。既然如此，那么江涛毕竟是一种什么现象呢？」
吴客又说：「这不见于记载。但我从教员那裡听说，江涛似神而又非神的特征有三条：一是涛声似疾雷，闻于百里之远；二是江水倒流，淡水向上退潮；三是山谷吞吐云气，日夜不时。江水满溢，水流湍急，波浪汹涌。那江涛开始涌现的时刻，山洪飞泻而下，似白鹭向下飞翔。稍进一步，水势浩浩荡荡，白茫茫一片，像白马驾著素车，车上张设著车盖帷幔，当波涛汹涌乱云一般滚来，纷乱的样子就如雄师奋起装扮服装列队向前。当波涛从两旁掀腾舒起，飘飘扬盪的样子就像将军坐在轻车上率领部队作战。驾车的是六条蛟龙，追寻在河神的前面。又好似一条白色长虹在奔跑，前后继续不时。潮头矮小，浪头相随，相互激盪，像军营壁垒重迭而又结实；其凌乱纷纭，又像人多马众的军走。江涛轰鸣，奔跑汹涌，其势利无法挡。望那泊岸的二旁，更是水势汹涌，汪洋一片，左冲左突，一会儿向上冲击，一会儿往上涨降。好似勇壮的战士，奋勇突进而无所惧怕。潮水拍打岸壁，冲击渡口，流遍江湾，注满水曲，跨越堤岸，漫出沙堆。撞著它就要覆灭，挡住它就要损坏。波涛开初时从或围那处所的水边出发，碰到山陇而回转，碰到川谷而分流，到青篾打著漩涡，经由檀桓时像战马衔枚无声疾进。再徐慢流向伍子山，一直远奔到叫作胥母的战场。它逾越赤岸，扫向扶桑，横冲直撞，如疾若奔雷。江涛确切奋发了它的威武，既像 ... ，又像发怒。咆哮嘶鸣，如万马飞跃。轰轰隆隆，似擂鼓震天。水势因受阻而怒起，清波彼此超出而升腾。 ... 奋起触动，交兵在藉藉的隘口。鸟来不迭下降，鱼来不迭回转，兽来不迭迴避。水势浩渺劲健，波涌似飞云乱翻。江涛盪击南山，回身又抵触冒犯北岸。摧毁了丘陵，盪平了东岸。多么风险多么恐惧啊，它冲毁堤岸，损坏池塘，直到取得选择性的完成之后才罢休。然后流水激盪澎湃，浪花飞溅不息。恣意众多，已到极点。鱼鳖不能自主，腹腹倒置高下翻覆，歪歪倒倒伏地而行，衔接不时。水中神物可怪可信，难以尽述，简直叫人惊倒在地，吓得神志不清，丧魂失魄。这是天下怪意外见的异景，太子能勉强起来去参观它吗？」太子说：「我还有病，不能去。」
吴客又说：「那么我将给太子进荐博学而有通常的人中最有资望智略的，就像庄周、魏牟、杨朱、墨翟、便蜎、詹何一类的人物。让他们议论天下浅近神秘的道理，论辨万事万物的是非曲直，再请孔子、老子这类人物为之审察评说，请孟子这类人物为之谋划算计，这样一万个疑问也错不了一个。这是天下最切要最精妙的学说啊，太子岂非想听听这些吗？」于是太子扶著几案站了起来，说：「你的话实使我豁然觉醒，如同一下子听到了圣人辩士的言论。」太子出了一身汗，霍然之间病症全消。
